千般障碍 不信无缘

【九最】饮水饱



  空气中的湿重感渐渐散去,最光阴走到山洞前,发觉雨停了。

  等的人还没回来,他并不打算直接离开,只是围着临时的避雨所转了半圈,找到芭蕉丛,折下一片蓄满雨水的叶子,将下巴处沾着的泥点洗干净。

  呼救声便是这时候响起的。

  最光阴动作一顿,侧耳仔细辨认,最后循着源头,在芭蕉丛深处见到了不住发出痛呼的老者。

  这位老伯背靠在树干上,姿势有些怪异,像是伤到了腿。他半截身子都被打湿了,冷得直发抖,说话更不利索了,听到前头有动静,激动道:“大、大侠救我!我走不了路了!”

  最光阴忙上前查看。他蹲下身,把老伯脚下杂乱的草叶拨开,摸出一根藤蔓,将罪魁祸首扯断,抬头道:“好了,现在没有东西捆住你的腿了。”

  他站起来看了看四周,疑惑道,“老人家,你为什么独自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我那没出息的儿子追着人跑了——哎哟!”老伯正打算掰着指头数落,腿一伸,细细密密的麻意便往上蔓延,他把受力点都压在树干上,才没有跌到地里。

  最光阴赶紧伸手扶人,这个插曲结束,见老伯没有将刚才的话续上的打算,他也不再细问。

  总之是位亲眷无暇照看的老人,现下腿脚不便,得送下山好好安置才行。

  

  最光阴有了计较,对他道:“前面有个山洞,我扶你过去休息,等我的朋友回来,我会和他一起送你下山。”

  “你还有同伴呢,”老伯捶了捶腿,唠家常似的问,“你们怎么没有一起行动?”

  他晃晃脑袋说,“难道他也和我那家那小子一样没良心,只顾着自己?”

  “九千胜大人去送被暴雨困住的村民了,这一带山土滑坡,去路封住,围困了许多人。”最光阴不太乐意听人诋毁九千胜,认真解释道,“他们上山是为采药换钱,篓子不能淋雨,背下去也不方便,所以暂时放在山洞由我看管。”

  他说完顿了顿,还要补充,“分工之前,九千胜大人问过我的意思,所以——他并非你说的那般只顾自己。”

  老伯被他的长篇大论弄傻了,干瞪眼道:“老人家不过随口讲两句,你那个什么大人,就这么说不得吗?”

  “你不认识九千胜大人?”最光阴敏感地皱起眉。

  “每个人都要认识他?哪里来的规矩?”老伯反问。

  这倒也是,刀神的名头虽响,却断没有人人都要知晓的蛮横道理,最光阴默默住嘴,走到老伯身侧,搀住他的手臂:“我来引路。”

  老伯单脚往前跳了两下,接着退回来,抱着树干不撒手:“走不动,一点也走不动,浑身都使不上劲。”

  “那我背你。”

  “不行,”老伯还是拒绝,视线扫过他粘了泥点的衣摆,表情颇有些嫌弃,“我这身衣服是家里老婆子亲手缝的,要是弄脏了,她得念个不停。”

  最光阴的额头突突跳了两下,生气倒不至于,只是觉得对方难搞,进也不是,退也不行。他没辙了,作势要脱外衣:“我不穿这件衣服了,你上来吧。”

  “哎——”老伯拦住他,“天这么冷,还下过雨,脱什么衣服!”

  “我不怕冷。”

  “那也不行。这样好了,你回山洞看草药去,等到你那位大人回来了,让他来背我。”

  “可是……”

  见最光阴举棋不定,老伯挥挥手道:“别可是了,我看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你饿不饿?”

  

  最光阴摇头,想把话题带回来,还没开口,食物的香气就飘了过来。

  老伯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拆开折角,露出颜色金黄的烙饼。这块饼出锅时撒了葱,增色又增味,最光阴原本不觉得饿,现在却说不出这句话了。

  “拿去,还热乎着。”

  “我不能接,”最光阴后退一步,“下山要花费很多时间,你留给自己吧。”

  “你当我是傻的不成?”老伯一边笑他,一边露出牙,“本来也嚼不动,老婆子非要我带着,正愁没人替我分担。”

  最光阴还是犹豫,老伯“嗐”了一声,决定说真话:“我不爱吃这个,太咸,你不拿,我还是会偷偷掰碎了喂鸡。”他最后确认道,“真的不要?”

  和家禽抢食让最光阴的负担没那么重了,他道了声谢,将油纸包从老伯手中接过,下口之前想了想,说:“就当是我买的,但我身上没有钱,等九千胜大人来了,我让他付给你。”

  老伯的目光瞬间变得充满怜爱:“你行走江湖,连银钱都要管别人借?”

  “是忘带了,我用钱的地方很少。”

  最光阴不甚在意地说完,往烙饼上咬了一口,热度软化了饼的硬度,虽然是粗粮,但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最紧要的是顶饱,吃完之后,他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

  而旁观者的表情更复杂了,没忍住道:“看你生得白白嫩嫩,也是个公子面相,谁知道吃用都不好……哎,可怜。”

  最光阴险些噎住:“老伯,我不可怜。”

  “有情饮水饱,你当然不觉得自己可怜。”

  最光阴没弄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语气,肯定和夸奖沾不上边,他蹙起眉,和对面人干瞪眼。

  

  

  九千胜找过来时,正好撞见这幅两两对峙的场景。

  他快步走到最光阴身边,看向树下鬓发半白,面貌却很有精神气的老人,疑惑地问前者:“这位是……”

  “九千胜大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最光阴很高兴,“雨停之后,我出来看了一眼,听到这个老伯在呼救,他的腿被藤蔓缠了许久,现在走不了路了。”

  他一句不停地交待,“我想背他离开这里,他说我衣服上有泥点,会弄脏……”

  老伯听不下去了:“小兄弟,你是在告状吗?”

  经此提醒,最光阴自己也觉得自己话多,他张了张嘴,未免有些尴尬。

  “他不说,我也会问的,”九千胜不动声色往前站,开口解围,“比如老伯你为什么会困在芭蕉丛,又比如你并未携带竹篓,既然不是采药,那为何要登上如此陡峭的山?这里蛇虫不少,危险的远不止山雨和泥石。”

  他声音和煦,即便句句暗藏问诘,听起来却像再寻常不过的关切。

  

  最光阴被一下点醒,看对面的表情瞬间变得警觉。

  九千胜把他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光阴很聪明,否则也不会一点即通,要命的是他待人接物的第一反应总是信任,如果没有那一“点”,能被有心者从头骗到尾。

  这品质好又不好,他难以决断是否要让他改。

  不过,至少在自己身边时,最光阴多天真一些也无妨。

  眨眼间,脑海里的念头就转了好几道,九千胜回神转头,迎面撞上老伯探究的目光。

  他眸光微动,还没来得及细看,后者就把视线投向了最光阴,胡子一抖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一连好几日都没回家,打听之后才知道追着人进山采药来了,老来得子,再没出息也是亲骨肉,我只好上来找他。”

  最光阴的心眼已经长起来,自然不会全听全信,不过这段话暂时抓不出错漏,他也不怕对方使诈,朝九千胜略一颔首,说:“确有其事。”

  

  

  回到山洞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取暖。

  九千胜将干燥的树枝丢入火堆,扇面向外,驱开呛人的白烟。

  做完这些,他找角落中捶腿的那位搭话:“老伯,我们要在这里待到傍晚,我雇了人搬运药篓,他们身强力壮,届时来了,背你不成问题。”

  “你背不动我?”老伯扫他一眼,“这就没力气了?还不如你边上那小子。”

  “一段路与一程路还是有区别的。”九千胜并不在意被人说虚,笑吟吟地给出解释。对方的嘲讽犹如打在棉花上,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了。

  

  最光阴在刀神周边找位置坐下,困惑地两边都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个老伯好像总在针对你。”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他是弱势一方,表现得尖锐些也不难理解。”九千胜同他咬耳朵,“就像我们不清楚他的底细一般,或许他看我们,同样难以信任。”

  最光阴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九千胜说得的确有道理,这位老伯并未听过“刀神”的名号,自然不会像那些采药的村民一般对他们放心。

  他这边深以为然,那边九千胜又补了一句:“何况他那样做,并不是针对。”

  最光阴才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皱起:“我不明白——一直到刚才,他对你挑了不下三次刺。”

  九千胜沉吟片刻,依旧摇了摇头:“不管如何,我没有感受到敌意。”

  “不是针对,那是什么?”

  九千胜如实道:“我不清楚。”

  他下意识往对角瞥,老伯正在闭目养神,不胡搅蛮缠的时候,竟颇有几分闲然气派。

  

  “对了,”最光阴忽然道,“九千胜大人,你带钱袋了么?”

  九千胜闻言把钱袋摸出来,递到最光阴手中,才问:“怎么了?”

  后者将买饼一事说了,末了纠结道:“我是不是不应该接他的饼?万一……”

  万一食物被做了手脚呢。

  “好在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九千胜笑着问,“味道如何,好吃吗?”

  眼前人点头,他便加深了这抹笑,“那就行了。想必下次再遇见同样的情况,你会谨慎不少,仔细算下来,这笔账不亏。”

  最光阴豁然开朗,从钱袋里倒出几枚碎钱:“我现在把钱还给他。”

  “且慢,”九千胜的思绪转了转,他晃晃折扇,示意最光阴附耳过来,“借这个机会,正好试探一下。”

  

  

  “你问我儿子长什么样?”

  “是,说不定他在已经安全下山的人里。”最光阴说,“如果见过,我会有印象。”

  “不孝顺的样。”老伯比划了一下,“你见过吗?”

  最光阴默然,对方似乎不想配合,他干脆换了个问题:“他的名字叫什么?”

  “他没有名字,只跟着我姓。”

  最光阴有点生气了,这人好像在耍自己玩:“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

  留别荒原大部分村落都按照姓氏分布,这勉强能算信息,他压住不满,再退一步,接着话问,“是什么姓?”

  “龟,”对方一本正经,摸了摸胡子,“你可以叫我龟老伯——怎么样,你认识我那个龟儿子吗?”

  “……不认识。”

  最光阴哽了一下,意识到根本撬不开这张嘴,这么问下去只是自讨没趣,他起身要走,余光瞥见老伯笑了一下。

  唇角一勾,弧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教人一看就牙痒,和殊离山上某个家伙一样惹人烦——

  最光阴猛地转头,直直盯着龟老伯。

  “做什么?一惊一乍的,吓死老人家了。”

  九千胜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不解地望了过来。

  “我和……我和他出去说几句话。”最光阴耳根发紧,根本不敢和刀神对视,攥着老伯的胳膊匆匆把人带出去,留下九千胜一脸困惑。

  

  离开山洞数十丈,确认谈话声不会被听见,最光阴才停下脚步,回头咬牙切齿道:“城!主!”

  “什么城主?”老伯拿手指戳他,“你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做什么?我的腿还伤着,一点都不体谅老人家,和我家的龟儿子一样不孝。”

  最光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别装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已经说过的事,竟然还要我重复一遍,”老伯面露嫌弃,“我儿子整日在外胡闹,据说眼巴巴跟在人后头跑,穿的破破烂烂,吃的也不好,我嫌丢人,过来看一眼。”

  “据谁说的?”最光阴甩了下袖子,“肯定又是饮岁!”他忿忿完,着重咬字道,“我没有不好。”

  “这么激动,看来你很上赶着给我当龟儿子了。”老伯给他在山石间乱蹭的袖子掸了掸灰,没忍住又笑了声,“你当然很好了,那位九千胜大人多护着你——哎,我好像看见家里的不孝子了。”

  最光阴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只看见空荡荡的树林,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他察觉是诈,再转回来已经晚了,面前一片落叶飘下,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也像是有人匆匆离开。

  

  

  最光阴沿路回去,见到九千胜神色担忧地守在山洞入口,听见脚步声,忙望过来,发现是他,欣喜地松了口气。

  “怎么就你一个?”确认最光阴安然无恙,九千胜才后知后觉少了一个人,“老伯呢?”

  最光阴扯了扯衣领,掩饰脸上的不自在,他不想说出丢人的真相,别开眼道:“你看过聊斋吗?他是妖怪,被我赶跑了。”

  “……妖怪?”九千胜用探究的目光看他。

  “嗯,”最光阴说完耳后发烫,知道刀神是不会信这说辞,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强词夺理道,“别再问了,就是妖怪,不会有错!”

  



  爹地啊,他才不是什么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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