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障碍 不信无缘

【绮狗】多情扰(十)

52.

 

北狗许久没有催促过绮罗生练刀的事了。虽然如今常常走动的人是绮罗生,但北狗偶尔也会想着过去一回, 对方似乎是把那本刀谱收了起来,他没再见过绮罗生去翻弄它。

每日赏花下棋的,似乎真成了山中闲人。

 

这几日落了雪,山间积雪难化,堆得愈来愈厚,入眼成了白茫茫一片,草木的黄绿色被压进积雪之中,掩得严严实实,瞧不见一点旁的颜色。

绮罗生取了几捧雪装进壶中,意图将其煮化了用来煎茶。

这山上只有北狗不爱喝茶,确切来说只有他的茶滋味与别人不一样,即使现在城主不再给他的茶水里添苦元了,但忌惮尤在,能不碰的时候,他还是不乐意去沾。

故而他来的时候,瞧见了柴堆上正在烧的雪水,又瞥了一眼桌上摆放整齐的茶具,很轻地皱了一下鼻子,走向正闲坐着打发时间的绮罗生道:“这时候天冷,你不喝酒了?”

绮罗生听了北狗的语气,先是想这是什么时候约好的惯例,之后才明了这是在说谁,抬头笑笑,手里的闲书翻过两页,才说:“现在没有这个习惯了。”

北狗“哦”了一声不甚在意,想走近些坐下,在雪上踩出几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嫌雪厚难行,又小声抱怨道:“怎么也不扫雪。”

绮罗生放下了书,手搁在石桌上支着下巴扫了眼白皑皑的院落,回话时也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变:“只是觉得下满了好看——以前我都会扫雪么?”

“会的。”北狗略一点头。九千胜的居所总是要迎来许多访客,断不会给来者留下一段难行的路,就连他自己也被抓去帮着扫过几次,次数多了也有些熟练,琢磨出些门道来。

想到这里北狗跃跃欲试,对绮罗生道:“不如我来帮你扫吧。”

可没想绮罗生却婉拒了:“留着好看。”

他说完忽然站了起来,目光在院落里梭巡了一圈,又回到北狗身上:“好久没有向你请教过刀法了,师兄。”

北狗很久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称谓了,一时还有些愣神,也拿不准绮罗生为什么突然起了比试的念头,但他自己的呒狗利也许久没开锋了,于是欣然应下。

 

 

53.

 

比试的场地就定在此处。

茶壶里的雪水融化了大半,壶盖被取走了,壶口上方缭绕着轻薄雾气,被绮罗生抽刀时的刀芒轻轻划开,纠缠几番后又袅袅升起。

北狗骨刀在手,和绮罗生对峙而立,他们站得有些远,留出一个向前发力的缓冲距离。一开始两人都默然持刀站着,没有谁想开先手,二人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片刻后有风吹过,院外的竹林本就披着一层厚厚的雪,最上层的细枝还折着腰,这下不负重力,发出一道断裂声,从高处摔了下来,又经由雪地缓冲,发出沉闷一声。

绮罗生的指节在捕捉到声响的同一时刻往内扣了扣,握刀的力更紧,须臾间向前划了过去。

北狗早已候着,猜到对方会在这时候动手,先是向后避开迎面而来的刀芒,再回身时守成了攻,横刀扫了回去,逼得绮罗生也将双刀交错拦下这一击。

兵器相撞时发出铿然一声,二者五六成的功力都注在这相接一瞬,原本势如疾风的刀者在此刻似乎静止了,然而额发间有风在吹动,柴堆上原本正旺的火势陡然转小,到了快要熄灭的地步才挣扎着迸发出几道火星,随后转危为安,慢慢燃了起来。

 

转过好几十个回合,这场比试才渐渐有了高下之分的预兆。北狗的每一招绮罗生都能接下,但力气总有耗尽的时刻,比到最后隐隐成了体力较量,也许五六十余回合胜负难判,但等到上百甚至是再往后的来回,绮罗生就要接不住北狗的刀了。

他心中明白,于是寻机停了手。北狗见了也跟着一同收起武器,骨刀幻化成绒尾被捏在手中,他上前两步道:“还以为你这么久没练会退步,现在看来是进步了。”

“可我赢不了你。”绮罗生平静地指出事实,“我不再练刀,是因为知道自己到了突破前期,可机遇难寻,或许下月便悟了,又或十余年皆止步于此。”

北狗以为对方是灰心,可观察绮罗生的面色却不像如此,后者口气里递出“认清现状”之意,可这话不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反倒更像是要讲与北狗知晓。

绮罗生说完了,也将双刀化扇收起,抓着扇柄指了指已经沸腾的雪水,道:“水烧开了,来饮茶吧。”

 

 

54.

 

泡茶的工序是在北狗眼皮子底下完成的,他因此也很给面子,绮罗生说要喝茶,他便揣着一只杯子在边上安静地等。待绮罗生将茶壶拎起来,北狗也默契地递出自己那只杯子去接,最后端回来一只斟满茶的杯盏。

在室外来回折腾几道,沸水早就降了温,这时候入口刚好,只是北狗到底没有品茶的天赋,像饮水一般随口灌了,杯子再落回桌上时已经空空如也。

绮罗生见了忍不住笑,也不说他这样饮茶不好,只是又给对方斟了一杯,仔细叮嘱道:“可以慢一些尝。”

 

说话间有人来了,在雪上踩出一连串刻意弄重的脚步声,意在透露自己的不爽利。绮罗生循声望去,忍不住回头和身旁人说悄悄话:“光使总是这样心情不好吗?”

“他最爱生气。”北狗觑了来人一眼,“你又被城主罚了吗,饮岁?”

饮岁心里有气,道:“一个两个都喜欢往外跑,找这个的时候在那边,找那个的时候又一起到这儿来了。”

绮罗生请他坐了,待对方火气消了点才问:“光使是来找北狗的?”

“城主要找他。”饮岁是对着绮罗生说话的,“城主说,既然你说自己不用去见他了,那这一面的机会就空了出来,他思来想去,决定送给北狗。”

北狗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机会?我怎么不知道我见城主,还需要机会?”

绮罗生原本还含着笑听那两人拌嘴,饮岁将话说完,他忽然不笑了,下意识说:“城主要见北狗?这么快?”

被提及的人闻言回头:“你知道他找我是什么事?”

饮岁显然是早就被漏过题的,替绮罗生回道:“他当然知道,我也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他说完向绮罗生投以一瞥,然而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催促北狗说:“走吧,城主在等你。”

“光使,”绮罗生开口叫住他,踌躇半晌道,“我想一道去。”

“咦?你改主意了?”

“并未……只是有些话,我想到时和北狗说。”

北狗面露疑惑:“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

绮罗生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里有北狗读不清的情绪。

 

北狗因此沉默,他费了好大力气将九千胜的心意明了,可再来一遭,却又看不懂绮罗生了。这样的情形发生过许多回,他又怎么会毫无所觉。在海棠吹落的雨夜下、在未曾触碰的吻里,甚至是对方说起自己不愿扫雪的那一眼里,一定还有未说完的话,只是绮罗生封了口,不肯言明。

但对方到底有了动摇的苗头,现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北狗重新审视起了饮岁突如其来的来访,或许这些未曾出口的话语,会在接下来的目的地有所解答。

 

绮罗生说要一同前去,饮岁并未阻拦,只是这两人一路上都心思各异地未开过口,北狗想说些什么也无从说起,干脆跟着一道沉默。

饮岁将他们领向的仍旧是绮罗生去过的那间用来会客的屋子,从主厅侧门的小径绕了两道弯才到屋前,只是房门闭得很紧,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了,里头也没有要开门迎客的意思。

北狗偏头和绮罗生对视一眼,正准备进去,忽然被后者扯了一下袖子。

饮岁已经走上前叩门了,没有留意到后头的动静。绮罗生拦住北狗后,开口的声音也不算大,他郑重看向后者的眼睛,出声问:“你看我如何?”

不知缘由的问语来得过于遽然,北狗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被饮岁叫了进去。他踏进屋门前忍不住回头望了绮罗生一眼,对方好似并不着急得到答案,人就在廊上静静地站着,目送北狗从视野里消失。

 

 

55.

 

屋门就此阖上了。

绮罗生自然知道这一天要来,就像他自己的过往即使经了三人之口才陆续拼出,但到底还是织出了原貌。而北狗早该知晓、暂未知晓的事,也总会说清的。

绮罗生只是觉得这一日来得太快了,要是能再慢些就好了,要是再慢一些……

他便能有更多的底气,去讨北狗的欢心。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敢看北狗的眼睛。

一开始只以为是因扯了谎而生的心虚,但这畏怯分明在更早的时候就出现了。他醒后第一眼见到的榻边人、凶恶模样下藏着许多心事的师兄、日夜睁眼都能瞧见的灰衣少年——是划弄过自己心曲的人。北狗只是在弦上胡乱一拨,杂乱的琴音便扰得他心里发骇,绮罗生的心乱了,便不敢再去瞧对方的眼。

只是他领悟得太晚,一颗心还未记起苦与甘是什么滋味,就先生了悸动,弄得一切落子都走错了地方,险些满盘皆输。

但好在他的情识终于在落败认输前开了窍。

北狗催他快些捡起过往,催得急了自己也心慌起来,绮罗生便顺着对方的意尽力去捡,然而再如何尝试也不过只是徒劳,他哪来的什么记忆,后背那簇牡丹里藏的根本不是什么情识,正是他的前尘。

除非他死,那些还是九千胜时的记忆是不会再找回了。

 

北狗当初想要封的是他的情识,城主再三确认,却并没有遂对方的意,反而将其与忆识对调一番,成就了如今的绮罗生。

绮罗生大概能猜出一些缘由。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时间城主更了解北狗的人了,后者动了情而混沌不知,不管来日如何、不管此情能不能了却,他是断不会留一个无心无情的九千胜给北狗的。就如那日未明真相的饮岁在听闻北狗对自己有意时露出的错愕神色一般,时间城主之于北狗的怜惜怎会比饮岁还少,他不得不,也不能不移花接木。

只是他的干涉只到这一步就足够了,绮罗生动情与否,便不是他该插手的事了。所以饮岁才要说,只有到了合适的时机,城主才会请绮罗生见面一谈,要是流水本无意,又何必去使人增忧呢。

 

不远处的屋门里静悄悄的,从外头听不见任何动静。有些事绮罗生自己猜到了,饮岁又先行知晓了,如今终于轮到北狗窥知这道过往。

 

 

56.

 

绮罗生站在廊下垂眼而立,四周都静悄悄的,他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只是看着廊柱一直不言语,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你为什么叹气?”

这声音是从左后方传来的,绮罗生蓦地回神,转身望了过去。

 

北狗看见他转过了身,于是上前走了两步,但却嫌这距离不够近,还要再贴近一些,到最后干脆抓住了对方的手:“绮罗生,你……”

他想说的话太多,到最后反而说不出了,只是直直盯着对方看,一时间悲喜交集。

“我叹气,是因为自己不会再有记忆了。”绮罗生任由他抓着,忽然出了声,回答前一个问题。

“可即使没有了记忆,你也还是你。”北狗说这话时望着绮罗生的肩头,后者知道他真正想要看的是自己身后的牡丹纹身。

“但却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我了。”绮罗生放低了声调,缓声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北狗在想什么呢,自己的记忆藏在此处,这世间就永永远远没有了“九千胜”,只剩他一个脾性不大相同的绮罗生。他的双刀暂时胜不过北狗,就连雪后饮酒的习惯也直接丢了——与从前的自己没有什么优胜之分,但总归是不同的。

绮罗生又问:“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我,还能入你的眼吗?”

北狗愣了一下:“你是怕我不喜欢现在的你吗?”

“自然不是,”绮罗生摇了摇头,才说,“我是怕我还不够好。”

 

他想起自己对北狗撒下的第一个谎。当时情识还未开窍,他以为自己在北狗面前有倚仗,对方想要九千胜有所回应,他便扮笑给后者看,还当能让人高兴起来,顺带偿了性命恩情。如今尝了情滋味,才知道也会让人露怯,明明他正是九千胜,可是许多事他却不敢笃定了。

要是自己再好一些……绮罗生心想,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对方看上一看,这回真情实意,没有再骗人了。

 

绮罗生轻声问:“过往不提,你看现在的我又如何,还能入你的眼吗?”

 

北狗见惯了对方的从容面目,现在才知晓后者也会露出这种忐忑神色,他动了动唇,开口说:“……城主曾经问我,封了你的情识,我会不会后悔。”

“我后悔了。”他放低了声音重复道,“我很后悔,每一天都在后悔。”

北狗说着眼眶涌上一道湿意,他的声音有些打颤:“我每次去见你,你总是对我笑,可我却宁愿你不笑……那是我最后悔的时候。”

他的意中人无心无情,这滋味太苦了,想到九千胜也曾这样尝过,北狗嘴里的苦就再积累一层,他自小就最恨这个味道,如今苦得夜不能寐,就这样恨过了数十个无眠日夜。

幸而城主早知道他会后悔。

想到这北狗禁不住有些后怕,他的手隔着衣料描画过绮罗生身后牡丹,又收回来去摸对方的脸,指尖停在眼旁,也发出一声低叹:“好在此刻眼前的,正是如今的你。”

 

 

57.

 

绮罗生替北狗擦去眼角的水迹,意欲讨一个吻,但他刚碰上对方的唇,又退了回来,看着对面人的眼睛认真道:“那些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他往后退,北狗却主动贴了上去,对复又截住的吻很是不满,他揪住绮罗生的衣襟一口咬在后者唇上,听见轻嘶声后才松了口在人耳边道:“你说不轻薄我,看来也是真的。”

北狗说完就要后撤,绮罗生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倏然失笑,扣住对方的腰将人带了回来,低声作答:“唯独这句是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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